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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戚顾】妆匣遗珍之玉髓 (6-10)

(6-10)


(六)


       这一嗓子男不男女不女,戚少商听在耳里一个激灵,反射般运足内力防御,一身虚汗顷刻蒸的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   三人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韩良臣扬声道:“韩五失礼,适才醉酒刚醒,这就出来。”说着便脚步不稳面有酡色,与真的醉酒一般无二。

       戚少商将屋里迅速收拾一番,便撩开帐帘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帐外一人于马上,鹤发童颜,白面无须,衣着装饰颇有大将之风,然而举止神态透着浓浓女气,是那童贯无疑。

       而令人意外的是,人群簇拥中还有一顶四人抬担的白纱轿子,里面影影约约坐了一人,看不大真切。


       童贯似乎并无下马的意思,扫了一眼立着的戚少商与赫连两人,哼道:“我当是谁好大的胆子,敢夜闯军营,原来是赫连小将军与戚小将军,果然少年得志不谙世事,来了一声不吭,还得老身亲自来接。”

       韩良臣连忙道:“童大人切莫怪罪,戚将军与我是同乡,故而先来探望在下,只怪良臣醉酒不醒,误了两位将军的脚程,不然这会儿已经到您帐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戚少商与赫连也垂首作拱,顺应着面露惭色。

       童贯讥笑道:“误了脚程?当我是三岁小儿般胡弄,投书上白纸黑字儿写得可是明明白白的明日晌午才到,二位将军这脚程不是慢了,分明是快了罢?”

       戚少商无语,没想到缓兵之计弄巧成拙,只得耐着性子虚以委蛇:“末将蓬头垢面不想唐突了大人,本想来旧交处拾掇拾掇,才有了这番瞒而不报的误会,大人海涵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番虚情假意的折腾,至少面上做足了文章,童贯也无话可说。适时一边的轿子白帐帘动了动,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,里面的人似乎往外瞧了一眼便合上轿帘。那轿子里人对一边的卫兵说了几句什么,而后卫兵又转述了几句给马上的童贯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番动作,戚少商两人看在眼里,觉着说不出的怪异。


       这时童贯回头道:“你们仔细着,这一回不予追究。韩五,既然你们熟稔,那二位将军的营帐就你给安排了。明日巳时一刻,帅帐里酒席接风,几位莫又误了时辰!”

       说到最后,童贯的声音竟有了阴测测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戚少商等人垂头顺目,直到送的面前群人走了干干净净,才长吁一气退入帐中。韩良臣对童贯自是熟稔,戚少商和赫连两人只是听闻童贯其人,没有见过,今晚所见却觉得果然尖嘴薄舌,尖言尖语,而那轿中之人避而不见故弄玄虚,也不知是什么来头。如今人生地不熟,总不能万事靠猜,既然想不清楚那就不想,韩良臣腾挪好营帐后,两人倦意压身,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疲倦至极,本打算蒙头大睡一枕到天明,奈何多年习武向来浅眠,帐外打马守夜的灯火来来去去,卫兵赖不住风寒的呵呵嘘嘘分外清晰,翻来覆去将要滚破床板的时候,戚少商认命的睁了眼,接受了自己择床的事实。

      向来随遇而安孤枕而眠的戚少商,竟然择床了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很懊恼,知道自己心乱不静。睡不着,索性睁着眼,哼哼两声,哼点不着调的调子。戚少商薄唇开合,还没哼几句,便听低不可闻的一声轻笑,帐上映了个人影。

      接着帐布开了大口,闪进一个人来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要说军营中见到什么最奇怪?

      见到女人。

      见到女人也不算奇怪,大宋军纪严明,如今却多有荒颇,也难保没几个胆大的带一夜娇娘进来。

      但若见到个衣着不俗的女娃娃,那就真是诧异了。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不为别的,但为这少女身上黄灿灿的披帛,与手上黢黑黢黑的帅印,戚少商就不得不诧异。

      少女笑盈盈的唇角一勾,悄声道:“见此帅印,如皇上亲临,还不下拜?”

      戚少商此刻庆幸自己是和衣而卧,如今不甚丢人,整了整面上颜色只得下拜。

      行过了礼,那少女已经笼着裙裾端坐在他床边,戚少商耐着性子站过去道:“敢问姑娘是...副帅?”

      少女眼睛圆圆,听到这个噗嗤一笑:“我叫朱凤英。眼下我就是马植,暂掌帅印。”

      尽管狐疑,戚少商却更恼火:“胡闹!几十万安边大军,岂是你一个女娃娃可以率领的!”

      “洋县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,你可听过?”

      朱伯材,戚少商确实听过。永兴军道上两位将军最富盛名,一位是戚少商他爹,另一位就是这朱伯材。“听闻朱伯材膝下无子,只育有两位千金,其中一位小有才名,诗词绘画无所不通,就是你了?”


      没想到少女听之嗤之以鼻:“那是我姐朱琏。棋逢乱世,还学些诗词绘画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  没想到眼前人有这等心气,戚少商有些佩服:“朱伯材小女儿素来调皮捣蛋,进宫一个月就搅得宫女太监人人自危,你的名声可不及你姐,”又正色道,“帅印怎么会到了你手里。”

      朱凤英瘪瘪嘴,一双莲足还在床边晃晃悠悠:“辽军忽然屯兵,傅大人又去了安陵祈福,马植有事脱不开身,皇上就要派太子赵楷掌帅。赵楷那小子读书有一手,带兵还没我有能耐,让他来不是找死?我姐一听是赵楷领兵,就开始成天梨花带雨哭哭啼啼,我实在看不过去,就暂时替了。”

      朱凤英说的轻巧。想必是大过年的众多皇子怕死推脱,各位将军拥兵自守都不肯动,难为她一介女流竟然有如此气魄,戚少商肃然起敬,道:“你说马植有事,却不知马植是谁?”

      朱凤英听到戚少商这么问,眼睛转转,眼里神色变得暧昧起来,笑道:“马植是谁,戚将军恐怕比我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戚少商一愣。这话从何说起?


      朱凤英笑笑:“今年年初,皇上经科殿试,有一青衣书生神色倨傲,皇上调卷问经,此人指桑骂槐,将当朝多位高官批评得一塌糊涂。虽然恃才傲物了些,皇上惜才,到底点了探花郎。后来这书生面呈皇上一本兵书名唤七略,书中详细评断了近年来大宋与周边各国战事,有理有据独断精辟,虽多是险军,皇上还是连赞了三声好,之后便将兵书郑重交予了...童大人。只可惜这书生出言放肆,得罪了太多人,皇榜还没下来呢,就被人揭发了贱籍,皇榜上除了名。后来听说这人在安陵城,与戚大将军也结了仇怨。现在说来,戚大将军可知道是谁了?”

      戚少商此惊非同小可,脑海里那从未散去的青色身影越发清晰,不禁面红耳赤,甚至觉得口干舌燥起来。

      见戚少商这反应,朱凤英掩唇嬉笑,道:“惜朝还说与你只是旧相识,看你这反应,别个还以为是老相好哩!”

      朱凤英的谐喻看似无心,奈何戚少商自己心虚,况且提到顾惜朝他便容易着慌,只得哑着嗓子继续问:“那...如你所言...顾惜朝,怎么就成了马植。”

      朱凤英却叹了气:“这个嘛,就说来话长了...”



(七)


      朱凤英娓娓道来,戚少商才知,在他错过的两年里,顾惜朝于朝堂中竟然有一段传奇般的经历。

      且说当年顾惜朝上京赶考逸才天纵,会试既得一甲会元,庭对时上问时务策,顾惜朝言辞犀利别致,虽不得大夫喜欢,皇上倒是嘉许再三,当即评点了三名探花郎,于是大志初酬,就等日后封了官一飞冲天。

      其后各种应酬交际自不别说,可惜顾惜朝身无闲钱,在京师滞留半月,光是酒席随份子就将钱袋随了个底朝天。手头拮据过不下去,各类关节又要钱财打点,顾惜朝寻思着,在市办小学寻了个差事来做。

     本来做个教书先生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平际遇,顾惜朝初到小学,每日过得也还悠闲。直到小学来了一个特殊的学生,他的平静日子也就到了头了。


     这学生不是别人,正是皇帝的亲儿子,六岁的小皇子赵柍。要说这赵柍吧也是倒霉,好不容易脱胎生在帝王家,奈何自己亲娘王贵妃太能生,在他前头就有三个长大懂事的亲哥哥,后头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弟弟,他不尴不尬卡在中间,爹不疼来娘不爱,成为最被忽视的那个。

     被忽视也就罢了,偏巧他的性格既不像他十岁的三哥那么聪慧机灵,又不像其他贵妃的同岁皇子那样外向讨好,在宫里不招下人喜欢,其他兄弟也不甚与他亲近,时间久了连宫女太监都不怎么看得上他。赵柍性格温软不爱去争,受了委屈也不声不响,于是没少被人欺负。

     当时卸任的老少傅何执中实在看不过去,就奏请皇帝,以皇子外学历练为由,将赵柍带出宫来,放在了这蔡京裙带的小学堂里。

     他本意是仗着自己为官时与蔡京关系不错,指望着自己卸任返乡后,蔡京能帮着,多照顾照顾这孤零零的小皇子。

     可何老爷子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忘了这小学的主薄,名字叫李淳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李淳是谁,大太监梁师成的亲舅舅,内务总管李彦的义兄。

     梁师成写得一手好字,画得一手好花鸟,长得又是白白净净秀秀气气,皇帝赵佶是个爱艺术的,就好梁师成这一口儿。梁师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就将唯一的亲人李淳及其妻儿,一并弄到了京城。

     李淳的儿子李彰化,十一岁了连个文童都考不上,跟着老爹一起在小学混日子。反正宫里有个大靠山,李淳估摸着等以后不读书也能给他弄个官做做,就由着他调皮捣蛋荒误学业。李彰化比小学里孩子年纪都大,谁都不敢逆他的鳞,他也是见谁不爽就折腾谁,终于折腾到六亲无靠的赵柍头上。可怜赵柍刚出虎门又入狼穴,无依无靠的任人宰割。

     于是乎顾惜朝放学小憩,听到角落里孩子啜泣,走过去一瞧,就见赵柍咬着袖子蹲在那里,衣襟破碎,身上尽处淤青。

     顾惜朝自小受尽委屈,没想到皇帝儿子竟也会遭如此待遇。李彰化能无法无天到这一步,李淳不会不清楚,顾惜朝知道告到李淳那里于事无补,于是干脆抱着小皇子,连夜入了宫。


     赵柍什么都不敢说,李淳父子又打死不认,人证物证都找不到,顾惜朝势单力薄,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。皇帝碍着情面没治李淳的罪,皇子倒是被重新接回宫。

     顾惜朝也因这一役,被钦点成赵柍的侍读,在宫中生活一旦时间,也因此结实了太子赵楷等,又认识朱凤英姐妹。不过顾惜朝这么一来得罪权贵,之后被某些怀恨在心的抓到机会举报贱籍,勾销探花郎榜上除名,也是必然的事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听着朱凤英一面讲述一面叹息,戚少商有一霎那的愣神。原来从别人嘴里听到顾惜朝的事情,是这种感觉。那个惜朝仿佛不是他熟悉的惜朝,可分明又是他的那个惜朝才会有的作为,之间的差异让戚少商心思繁杂,一时没了言语。

     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:“即便如此,那跟惜朝掌帅又有何干系?”

     比如说顾惜朝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,会不会骑马都还是问题,十八九岁的乳臭未干,就算兵书写的那再好也不过是一纸空谈,到了战场上指不定还要派人保护呢,这万一敌军一个擒贼先擒王,大帅都被虏了那仗还打个屁。

     朱凤英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眉毛一跳,睁大眼睛看过来:“你说惜朝,是文弱书生?!”

     半响又似乎想到什么,语气里又有些幸灾乐祸:“哎哟我说戚大将军,你该不会,还不知道惜朝他...会武功吧?”

     

     顾惜朝会武功?

     顾惜朝当然会武功,戚少商当然也知道。不过是些三脚猫的防身之术,还是他戚少商亲自教的。但那些根本算不得武功,如果那样就算会功夫,戚少商也不至于身在边疆的两年如此记罣顾惜朝的安危。

     但是朱凤英似乎嫌他打击不够大,眉头不够深,还不罢休的加了一句:“我刚才有没有说、惜朝当晚抱着小皇子入宫,是一路打进去的?”

     大内高手,是顾惜朝手下败将。

     如果顾惜朝用的是戚少商教给他的防身之术,那戚少商简直要高兴坏了。这说明不是顾惜朝武学奇才,就是他戚少商登峰造极,别人只需学到戚大将军几招皮毛,都足够与大内高手抗衡一二。

     戚少商有自知之明。

     所以答案只有一个,他的惜朝,一直都在骗他。


     “那个马植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闻此一问,朱凤英本就大而娇俏的眼睛更是瞪得像驼铃。都说戚少商大英雄好脾气,今天总算见识到了。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思路清晰,到底该说他脾气好呢,还是说他缺根筋。

     人家戚大将军有疑惑,朱凤英也想为他解惑,但是马植一事,她自己尚且弄不清楚。不然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不会夜探他戚少商的寝帐,陪着聊了这么久的闲事。

     “我当时最然起了替赵楷来督战的心思,却不得门路。惜朝身在千里之外,我就只得写信向他求计。惜朝回信什么也没说,就说叫我去找马植,我还没去呢,马植自己寻过来了,说什么他可以求童大人做保换掉赵楷,由他马植领兵御北。不过在此之前有顶顶紧要的事要防着童贯去做,让我先替他在这大营中坐上几天。不过这马植自己来找我,还是惜朝让他来找,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
     听她这么一说戚少商只能摇头:“你们这么信任马植?他是何许人也,竟然搬得动童太师?” 

     “要说马植啊,是个土生土长的辽人呐!”

     



(八)


      马植是辽人!皇帝竟然重用一个辽人去攻打辽国,顾惜朝竟然让朱凤英去找一个辽人寻求门道,他戚少商如今竟然要在一个辽人手下卖命,饶是好脾气的戚少商,也差点背过气去。

      “大宋当真无人可用到如此地步!”

      “大宋有没有人用我不清楚,我只是相信小顾。他让我这么做,必有他的道理,”话已至此,朱凤英决定其他的丢给戚少商慢慢思索,“我来此只是要告诉你,马植是中途离去的,我对外谎称染的风寒,才得以待在轿子里掩人耳目。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童贯那里已经有所怀疑了。这往后的日子嘛,还要劳烦戚大将军费些苦心。”

      “......姑娘倒是看得起在下。”叫他帮一个小姑娘瞒天过海,当他戚少商是大罗神仙不成?

      “是小顾他看得起你!”朱凤英又笑了,“来找你,也是小顾指点,不然你当我愿意过来?你和赫连春水刚入大营就被童贯抓个现行,一想到余下的日子要靠你们二位遮掩行迹,我这心里也是颇为惴惴!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说是让戚少商二人帮忙掩饰,其实接下来几天,朱凤英那边风平浪静的很。

      赫连春水那里,戚少商也将实情大致说了一遍,只没讲马植是辽人。当然听到一切出自顾惜朝之手,赫连又是一顿大发雷霆,撺掇着戚少商迟早回去要戳死那只男狐精。

      眼下大事要紧,主帅是女人的事要是传了出去,十个赫连春水也稳定不了军心,所以赫连就算忿忿,也只得忍了当时意气。

      对此,戚少商一直很平静。每次赫连舞刀弄枪的发牢骚,就只见戚少商闷不做声的拄着剑站在那里,对着茫茫草原。那边辽国的大营也很平静,平静的像是要匝地而居,围栏冼马的过小日子。

      这仗到底是要打,还是不打,真是个问题。

      如果这里就这么平静下去的话,那辽国举兵压境,总不能真的只为这里肥沃的水草?

      劳师动众,当然不是为了蝇头小利。那么辽兵按兵不动,是在等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想,这是个问题。

      辽兵在等,在状似悠闲的等。他们在等什么?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当然他本可以再飞鸽传书,把所有事情都向顾惜朝问个明白。但是他那日放出去的鸽子再也没有回来,鸽子为什么没有回来,是被人劫了还是顾惜朝不愿意回信,他都没办法弄清楚。他也不敢再用军营中的鸽子冒险。 

      而且,就算问了顾惜朝,问到的答案,他还敢信么?

      他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想明白辽兵等什么的这个问题,并没有用多少时间。

      这天军营里消息传,有人在帅帐附近拾到了女人用的东西。一般情况下也不碍事,以为是哪个兵士带了家里婆娘的东西来聊解相思之情,甚至有人好心的贴了告示,让失主看到了记得寻回去。

      然后告示贴了几天也无人认领,童贯终于觉得有些蹊跷了。

      于是仔细查看那东西,分明非一般人家用得起的玩意儿。再加上这新鲜的脂粉气,不可能是带在糙汉子身上许久的东西还能留存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军营有女人。这个女人能接近帅帐。这个女人,童贯势必要查出来。


      查到朱凤英那里是迟早的事,在这之前,戚少商和赫连春水必须想出应对之策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。

      第二天又有人报,说在赫连将军的营帐发现女子的衣物。

      赫连将军在万般羞涩中,被众将士簇拥着推出来跳了一支舞。

      赫连春水能穿女装,这是早在西北时戚少商就知道的事。只不过那时候赫连小妖是为了方便潜入敌后探查军情。这种事赫连做的不是一次两次,扮起女人早已以假乱真。

      那时候是在赫连自己的军队里,将士都对赫连春水奉若神明,即便这么做了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。而眼下...

      眼下赫连春水一边忍受着若干将士意味不明的眼光,一边将舞跳的越发剑拔弩张,着实卖弄了不得已的风骚。

      只是笑颜如花下咬牙切齿,心里愈发将某只男狐精埋汰得体无完肤。

      自己和赫连,都被顾惜朝算计了。戚少商也是在这时候想通其中门道。顾惜朝之所以派了个女人来搅局,而不是找个不容易露陷的男人,倒不是因为朝中无人可用。

      而是他顾惜朝,就是要这么下套让赫连春水钻的。

      赫连穿了女装一番作秀,将威折损,戚少商更加要留在营中稳住大局。顾惜朝四两拨千斤,只用一个女人,就将他俩牢牢困在这北方大营。


      戚少商想要暗地里安排人手去查马植的去向,又得提防不被童贯发现,初来乍到手下无人能用,这才分外想念几个兄弟。当时走时有意无意,留下红袍等人留守安陵以防不测,如今看来,难道也是在那个人的算计之内?

      是他先对惜朝心有疑虑,留下七大寨主防着他,还是顾惜朝算到他会不信他,走时必定留下七大寨主?所以惜朝更加安心计算,更加有必胜的把握?

      原来自己早已不信他。

      原来他早知道自己不会信他。

      原来那些互通心意、蜜语甜言,甚至...抵死缠绵、极乐共赴时的海誓山盟,当真也是些、连自己都不怎么当真的笑话。

      顾惜朝有意困他们二人在此,目的不过就是西北如果出点事,二人分身乏术,援救不及。 戚少商此刻只得苦笑着冀望,那人,不要错的太过离谱。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好在韩良臣见两人一番举措,猜到大事不妙,细问之下,当真叫来几个亲信,以供戚少商他们差遣。眼下无人可依,戚少商不得不暂且相信你韩良臣,只是对那几人吩咐得有所保留,只说让他们速去西北大营,联络些赫连家的死士。

      之后几天就是焦急的等待,朱凤英知道自己大意闯的祸,晚上倒也认认真真过来道过歉,赫连自是没给她好颜色看,只当她是顾惜朝的一丘之貉。朱凤英毕竟小姑娘一个,来过几次看了几次脸色,也就老老实实待在帅帐里不再过来。

      戚少商等来赫连的死士,已是本月之后,年都过了许久了。死士也真的是死士,将死之士,奔马扑过来亦只来得及吐出几个字,便一命呼呜。

      黄金鳞,顾惜朝,西北到底变天了。





(九) 



      在这半月之间,顾惜朝做了很多事。

      首先是赴了李丹青的约会。

      半夜邀约,花前月下,很适合谈情说爱,更适合图谋不轨。

      李丹青自然有所图谋,顾惜朝当然也不是无欲无求。

      李丹青眼里动情的神采毫不掩饰,明面上却无越轨之举,只摆了像样的小酒小菜,看摸样当真是打算跟顾惜朝风花雪月一番。两人虚与委蛇的客套过后,顾惜朝浅浅抿了一口酒,决定开门见山说亮话。“兄长今夜邀约,该不会就为了跟在下讨论这月圆月缺吧。”

      “惜朝你...果真特别。”

      李丹青细长眼里精光亮了一亮,顾惜朝有些不耐烦:“你要什么,直说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李丹青不含糊:“我想要这崔家前堂八仙南向首,左右循来最上座。”

      顾惜朝闻之一笑:“对不住了,兄长想要的位子,刚好顾某也很喜欢。”

      李丹青也笑:“惜朝,这话高鸡血和二娘信得,我却不信。”

      顾惜朝一挑眉毛:“哦?”

      “崔家虽小有田余,又哪里比得上东宫的堂基大,台阶高,”李丹青探手斟酒,一面琢磨着对面人的颜色,“不如你我二人携手,他日你大业能图,只需念得区区出的微薄之力,将崔家赏给区区。”


      顾惜朝闻言不答话,只默默的转着酒杯,似在认真思索。

      "曾经,我也和一个人相约在这寂夜一起喝酒。我此生,只同这一人如此约会过。"

      李丹青话里不无艳羡:"他真是好福气。"

      "他尚且猜不到我想要什么。"

      "那是他不如我这般了解你。"

      顾惜朝笑笑,不置可否:"我答应与你合作。"

      李丹青并不意外:"这就答应了?"

      "我帮你拿下高鸡血的铺子,我也要看到兄长的诚意。"

      李丹青摊摊手,你待如何。

      "我要你废了崔二娘!"

      "二娘?"毕竟是自己的亲姑姑,李丹青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  顾惜朝眼里的狠辣着实令人悚然心惊,李丹青忖道:"二娘她如此对你们娘俩,你自然是恨她入骨。"

      "我恨不恨她并不重要。崔二娘可是兄长腾达路上的绊脚石,还是说——兄长该不会天真的以为,二娘真会将手下那许多营生拱手相让?"

      李丹青叹息:"也罢,即便我不答应,你以后拿下崔家也不会放过她。与其让她落到你手里,还不如我先送她一程,也算我这个做侄子的,最后为她敬一份孝心。"


      "兄长稍坐,惜朝告辞。"

      话已至此,多说无益,顾惜朝起身作揖,却有些不胜酒力,脚下虚浮险些栽倒,李丹青错手搀扶,立时被柔韧的腰身牢牢吸住手掌,再也挪不开了。

      但见顾惜朝面色微醺,孩子气姣白俊俏的面上似笑非笑,额角一缕游离的卷发轻拂在酒液润湿的唇角,发梢随风微荡,荡的李丹青的心也波澜骤起,有些按耐不住。

      上前拉了人手,这次终于不是一抓就放,而是牢牢攥在手里。见顾惜朝并不拒绝,心下大喜。

       毋自心猿意马,却见顾惜朝接连两个哈欠,渐露倦怠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“夜已深,不妨今晚就在哥哥这里歇下,”见顾惜朝面色犹豫着是要拒绝,李丹青忙又道,“可放心...在偏厢睡下!”

       顾惜朝于是欣然应允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偏厢灯灭,李丹青伫在门外看了好会儿,嘴里慢慢吐出一句,来日方长。

      "顾惜朝,迟早有一天,我要让你..."

      让你如何,并没有说下去。

      李丹青脚步声一远,顾惜朝就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此后没过几天,崔府就出了大事,先是崔家二娘莫名其妙失了踪,崔老爷子恨不得将整个安陵城翻一遍也没找着人,真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崔老爷毕竟与二娘老夫老妻过了大半辈子,二娘出事,崔老爷忧思成疾,身体渐渐的差下去。

      这边崔二娘找不到,二娘手下的铺子毕竟要有人管。一直以来在二娘手下做事的李丹青最熟悉运营,自然而然落到他手里。李丹青自此多得了二人份的铺子,顺利当上了崔家三掌柜。顾惜朝表示意在江南,对此并无异议。

      高鸡血却看不下去。

      高鸡血跟着崔老爷最久,数论辈分论交情,那些铺子怎么着都轮不到李丹青头上。崔老爷身体不好,高鸡血也不敢造次,万千怨气积在腹中,终于有一天找了他好兄弟,借醉酒一吐为快。

      他这好兄弟,姓尤名知味,之前是高鸡血一家酒楼里的厨子。高鸡血什么不好,偏就好酒。尤知味什么不会,就是会吃。两人结伴搭伙,高鸡血跟他往来得宜,就提拔他做了那家酒楼的管事。高鸡血这满腔怨气就在跟尤知味一起吃酒喝肉的当口,添油加醋的倒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这边高鸡血竹子倒豆吐得利索,尤知味状似无意的哼道:"老高,我说啊,这事儿蹊跷的很呐。"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高鸡血眯着那斗鸡一样的三角眼觑道:"有何蹊跷?"

      尤知味于是压低声音道:"你看这安陵城,说大不大说小不小,但要说胆敢动崔老爷家里人的,可真没有几个啊。崔夫人这回出事,我看,八成是崔家自己人捣的鬼!"

      高鸡血一听,酒醒了大半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  "崔二娘多精明的一个人,能让人糊里糊涂掳了去?而且这二娘虽然牙尖嘴利得罪人,到底是女人,也没听跟什么人有什么深仇大恨。要我说,真有人盯上崔二娘,只会是为了她手里的那些铺子。"

      高鸡血眼珠儿转了转:"二娘还真跟人有仇。她跟边上的那姓顾的娘儿俩有大仇。不过崔老爷不傻,知道首当其冲要数姓顾的最可疑,崔老爷把整座城都翻了一遍,也没落下前两日赏给姓顾的那处别院。可惜并没有翻出什么来。顾惜朝之前伶仃的很,就这俩月发迹,住的老屋又给夷平了,照理说应该也没有什么其他房产..."

      尤知味唉了一声,摆手道:"所以说肯定不是顾惜朝。他眼下正春风得意,何必给自己闹这么大一出。而且崔老爷哪里都查了,但是有一个地方,肯定没有好好找。"

      高鸡血摸了摸自己两撇山羊胡,忽然反应过来:"你是说?"

      "崔家府宅!"

      "你想,如果是崔府里面的人,跟二娘又熟稔,二娘对他豪无防备,被暗算是想当然的事。我看这二娘多半是被府里面住着的那谁...是吧?而且这次二娘失踪,获益最大的是谁?"


     高鸡血目眦尽裂:"好个李丹青,老子非杀了他不可!"

     高鸡血虽然人是个势利鬼,但对崔老爷是绝对的赤胆忠心,没有崔老爷就没有如今的他。如今眼见老爷身边伏着豺狼,他怎能坐视不理。再加上之前本来就对李丹青怀抱郁郁,于公于私他都决定不轻饶了他。

     眼见高鸡血火气上头,尤知味再三安抚:"你可小声些,莫叫旁人听了去!"说罢还装模作样的拍拍胸脯,"老哥莫急,小弟适才心里有了计较,担保助你惩恶锄奸。"

     高鸡血一听他有主意,忙催着快讲。

     尤知味嘿嘿一笑,只把两边肥肉都挤出了油:"眼下我们只是猜测,没有真凭实据。现在最重要的,是找到崔二娘。你手下不是养了不少杀手?暗夜潜伏想必不是难事。"见高鸡血还有些犹豫,又劝道,"二娘若被你活着救出来,崔老爷必定对你青睐有加。就算二娘没了,你好歹也是帮崔老爷揪出李丹青这个叛徒,到时候李丹青事败,你又有功,那崔家的大好产业,可不都是你高掌柜的囊中之物!"

     高鸡血就算吝啬怕死,到底抗不住势利诱惑,这一席话彻底将他最后的顾虑也消了,暗暗打定主意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





【戚顾】妆匣遗珍 之二 玉髓(十)
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顾惜朝从感业寺傅宗书那里告辞回来,刚走近崔府,余光就见崔府院外寒光一闪。

      本来适才傅宗书一番叮嘱让他身心疲惫,如今见着那几个黑影,忽的兴致就高昂起来。

      顾惜朝抬头望望崔府高墙,不动声色,只在周围转了一圈,待那几人遁进去之后,在走到那里瞅了瞅。

      墙根下,有个黑黢黢不大不小,能容一人通过的地洞。

      顾惜朝简直要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他笑,真是难为了高鸡血这群杀手。

      拜崔略商所赐,崔家府宅的院墙建的那不是一般的高,崔略商的轻功尚且翻不过去,难得这些人狗急跳墙不行,改钻地洞。

      想想高鸡血那老鼠模样,果真什么样的人,带的什么样的兵!

      "只可惜,我这厢得让你们,有来无回了..."

      顾惜朝挑眉一笑,气走丹田,掌风急推,尘沙顿起。

      本就不大的老鼠洞顷刻平平整整,顾惜朝又跳上去蹦了两蹦,狠狠的踩了几脚,这才拍拍身上的余灰,施施然进了府。

      他也不急着去李丹青那里。

      他打算去见崔老爷。可是半道上,站着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不是别人,正是崔老爷身边的那位刘先生。


      当时顾惜朝不知道这人是谁,如今也大概猜到了。

      “能赶在李丹青动手之前,将崔二娘带走并藏起来的人,除了你,我也想不到第二个了,刘独峰刘大捕头!”

      顾惜朝一声刘大捕头唤的讥诮,刘独峰微皱眉头,他以为这武林,除了诸葛神侯,绝没有第二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唤他,“你终于知道我是刘独峰。”

      “刘捕头藏得深而且巧,只可惜我娘亲朋友不多,数的来的就那么几个。再加上一饭之恩,自然串的起来,”顾惜朝顿了顿,又道,“我在这崔家大费周章,本就为了逼你现身。你不出现,我这满盘悬棋如何落得下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刘独峰道:“人命岂如棋子!昔日我落拓江南,你娘于我有一饭之恩。而今我告诉你我是谁,本意是要让你能有所收敛!”

      顾惜朝摇摇头:“我从不霸道,谈何收敛。”

      刘独峰脸色顿时阴沉下来,“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,自然是知道你要做什么。我救得走崔二娘,就阻得了你杀人灭口。”

      顾惜朝倒似听到非常好笑的事情:“这世道还是要讲王法的,杀人可是重罪,捕头大人说话,要有证据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和傅宗书的勾当,我迟早可以查出来。顾惜朝,现在回头犹未晚矣,悬崖勒马,你的事我既往不咎。”

       刘独峰心知李丹青既得了铺子,自然希望崔二娘自此彻底消失,明面上帮着崔老爷找人,背地里指望找到了人先灭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李丹青满天下的找二娘。刘独峰虽救了崔二娘的命,但是苦无证据,被逼无奈之下,只得先将二娘藏起,只等李丹青得意之下,自己露出马脚。

       至于刘独峰将崔二娘藏在哪里?

       李丹青搜遍全城,也没想过搜自己的房子。


      “刘大捕头说笑,跟崔二娘过不去的是李丹青,又不是在下,你跑来找我要什么人?况且——”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,他既走出了这一步,早已回不了头,“刘大捕头以为,在下为什么要在这里,跟你讲半天废话?”

       刘独峰一个激灵:“不好!”身形急掠转眼跃出丈余,向李丹青居所疾奔。

       顾惜朝略略愣神,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:“好功夫。”

       只可惜,再好的功夫,现在赶过去怕也迟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于是慢慢的走,慢慢的踱,走了半路果然听到一声拉长的尖叫。崔府上下很快亮起了灯,不多会儿家丁骚乱声渐高,待到他终于走到了,李丹青屋里早已挤满了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地上横躺着两个人,一个是活人,一具是尸体。

       活着的是崔二娘,死去的竟是李丹青!

       不过活着的崔二娘,眼看着也要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崔老爷很快赶到,见到屋中惨状自是一番悲痛欲绝,不多久又有下人来报,在围墙下抓到几个被毒药迷晕的蒙面杀手。

       杀手排番薯一般被掼倒在地,扯去遮羞的黑布,其中一人赫然是人人皆知的高掌柜!

       呵,这下子崔家几把手,或晕或半晕或死或半死的,都来齐了!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事情很快弄清楚了。

       崔二娘只知道自己前一刻差点被李丹青杀了,后一刻就在这密室中醒来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屋里下人谈话,才知道自己失踪后,被自己的好侄子夺了全部身家。崔二娘瑕疵必报的性子,怎么可能受了委屈不讨回来,知道自己被藏在李宅之后,便寻思着找李丹青报仇。

       这晚李丹青回家,崔二娘冲出来一击不中,反被李丹青攫住双手。李丹青正愁找不着人,如今送上门来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。

       高鸡血本不打算来,但是尤知味告诉他,如果二娘真在,他亲自救的人那功劳可就大得多了。他心动了,而且只让杀手们过来他也确实不太放心。

       结果他觉得自己来对了,不来怎么能知道李丹青和二娘当下光景。高鸡血想,真的救回了崔二娘那李丹青的产业也全都归二娘了?

       还不如借此机会,装作二人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   李丹青死了,崔二娘也出气多入气少,高鸡血和自己那一帮杀手完事儿出去,地道却不知被哪个混蛋给堵上了,最倒霉的是,他们好像还被人给下了蒙汉药?

       尤知味也来了,他站在崔老爷身旁扶着老爷,还义正言辞的指责高鸡血,还好我偷偷跟来了,没想到你不只是来救崔二娘的,还敢趁机杀了李少爷?我不毒倒你们,怎么对得起待我甚厚的崔老爷?


       刘独峰咬牙杵在那里,他知道自己算漏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他本以为,顾惜朝要借李丹青之手除掉崔二娘,却完全没想到他是要借崔二娘之手除掉李丹青!

       他恨恨的咬牙瞪向顾惜朝。

       顾惜朝静静立在那里,攒紧的眉头似是担忧非常,那神情却是等于告诉所有人,他完全是初来乍到,事不关己。

       崔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,几条人命的大事,傅宗书也是颇为关心,以维护治安为由,陆陆续续遣了不少兵马进驻这安陵城里。

       崔老爷一夜垂暮,崔家元气大伤。眼下崔家可用之人只有一个顾惜朝,崔家百年基业,落在顾惜朝这双十而立的年轻人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而顾惜朝也不负众望,又似乎在崔二娘的丧事上结识傅宗书,傅宗书对其大加赞赏。在安陵城里,崔家事业不落反升,渐渐插手盐铁,生意眼看着越做越大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轮到崔老爷无依无靠,求着他顾惜朝保住崔家。顾惜朝兵不血刃一雪前仇,却只觉得蚀骨的寂寞。

       他禁不住要想,那个人在边关过得怎样,是否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思念...有那么为难。

 

       傅宗书要他夺了安陵城,他便帮傅宗书夺了。傅宗书要他想办法利用崔府的金钱和商路私贩盐铁,他也这么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傅宗书看上的本是漕运,漕运南来北往,将南方茶山偷偷锻造的兵器悉数运往安陵。他利用戚少商去麻痹漕运,戚少商却给他中途脱逃。

       他于是偏不给他漕运,给了他更大的茶马古道!

       茶马古道,南达吐蕃,中通大宋中土,北方深入西夏腹地。

      他在养两条狗,一条叫做黄金鳞,另外一条叫做傅宗书。

      他不只是要将这两条狗养肥,还要将他们养懒,懒到那条笨龙回来后,可以毫不费力的一口吞下。

      他甚至有些甜蜜的想,那么那个人回来后,会不会念着他对他的好,而用力的抱一抱他,亲一亲他,不去在意接下来,他手下将要沾染的血腥?



TBC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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