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画//戚顾//陆历//努力画画的白桉

【戚顾古代】 河谷村

我住的村子叫河谷村,虽然偏僻,却不算小。

村子方圆百里群山连绵,山势陡峻怪石嶙峋,仅此一处平坦谷地可供居住,是以周遭的人全聚居在了这里。

村里前前后后百十来户,每隔几月,各家会出几个大人结成小队,沿着盘山的蜿蜒古道出谷。

这一趟路途遥远生机莫测,碰上雨季更会山险频发。出入实在不便,村里便习惯自产自养,自给自足。

想当年,该处地界划给夔州管辖的时候,州府衙门的新老爷也曾大兴土木,妄想帮村子拓出一条通天大道。

当然以失败告终。

那几年家国动荡,官老爷钱粮皆有难处,村人又闭塞多年,对谷外的事物并无多大兴趣。

后来就再也不见有人动修路的心思。


河谷村里,到了我这一茬的半大孩童,除却几个年岁太小走不动步,几个年数稍大帮着耕种,剩下的顽劣之辈数数也有十几个。

十几个孩子每天闹闹哄哄,牵着村里的牛羊往山野里放牧。

山里野兽多,我们不会走的太远。说是放牧,其实多半就丢着牛羊不管,结伙打鸟刨洞去了。

我仗着胆大,追着一只脱逃的山獾,一直追到最高的山顶上。

之前从未来过这里,不觉被风景所迷,早将山獾抛于脑后。

当时我不曾出山,不曾读书,不知山海之大,天地广阔。不曾想高处瞭望,尽是这般极目通达,乾坤朗朗,旭日惠风。

对山脚的伙伴们远远招呼过,我转过身来,向着谷外眺望。

山之后还是山,高高低低,起起伏伏。远远一道白裢逶迤,在一处天险戛然而止,生生断掉,正是当年修到一半废止的官路。

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们。


准确的说,我一开始只看到了他。

一身白衣委地,扎着脑袋,背上似乎背着什么负累,走的吃力,却并不辛苦。

他像背着的是个宝贝,远远都能感到他肩沉臂举,温和满足。

那身装扮实在不像村里人。这千里之地再无人家,他也绝无可能是住在这里的猎户。

难道是山匪?

有这样形单影只,挺拔庄重的山匪么。

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呐喊,抬头看向我。

事实上距离太远,我不确定是否真的看到,所以一动不动,眼见他似乎顿了顿,随后移动的更快。

之前是走,现下却像足下踩着云雾,数次轻点,几番腾挪。

连飞带飘。

原来是仙人?亦或精怪?


等他落在近前,才看清他背上背着的,其实也是个人。

背上人是男是女分辨不出,看上去身量不低,一身青衣黄衫色泽氤氲,仿佛化作螓蛾,融入山林,难怪我远看会瞧不出。

这青衣黄衫一头缠绵卷发,歪着脑袋埋在他颈侧,安安静静,毫无生气。

见我一脸担忧盯着他背上的人瞧,白衣的汉子似乎被我的神态惊吓,慌忙蹲身换背为抱。

汉子几番细致查看,像是终于确认无恙,而后长舒一气,将青衫人紧紧拥入怀中。

我看着他一时神志不守,一时又惊魂甫定,有些莫名。不知怎的,就想到小姚姐姐和二牛哥哥。

我问,你是谁,这是你的媳妇么?

白衣汉子勾起唇角,可别乱说,他听到要生气的。

汉子的唇角很快又落下,开始呓语。

可是眼下...你即便生气,也没法子起来杀我了。

杀?你媳妇生气时会杀你?我摇摇头,这个媳妇也太凶了...我阿爹说过,太凶的媳妇不能要的。

他像是来了兴致,臭小子...你才多大,知道什么是媳妇?

当然知道!生怕被他小看,我骄傲的支起腰,手指点点他的胳膊,二牛哥说小姚姐姐是他媳妇,他俩就爱这样抱着!


他们在村里住下。

我慢慢知道他叫戚少商,怀里抱着的人是顾惜朝,是他的知音。

他们的到来,村里人一开始只是有些生分,却并不抗拒。

大约是叫戚少商的汉子长得太过讨喜,性格又实在太好,村里的女人爱瞅着他偷笑,汉子爱同他喝酒,小孩爱跟他玩耍,他也爱听老人们唠叨往事。

就连村里几条见惯了山里猛兽、颇有些野性难训的大狗,都爱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。

他们住的是山脚下王阿婆的旧舍。

王阿婆过世好些年,屋子一直空着。本就是拍土为胚造的房,多年不曾打理,远远看去是风雨飘摇、一推就倒的破败样子。

村里也没其他地方能住。

戚少商似乎很喜欢这里,对村长千恩万谢,草草修补了屋漏就住进去。

这几年村里人出去更少,也鲜少有人进谷,他们的来处大家虽然好奇,倒也没太过计较。

只是戚少商坦诚,闲谈间自述来自汴梁,知音重伤难治,听闻蜀地山深多灵药,特地过来寻的。

老人们摇头,住在这里多少年,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灵药。这戚公子的知音怕是没得救了。

可惜了,那谪仙一样的人...


谪仙一样的顾惜朝一直不醒,屋外聊这些的时候,他就在屋内一动不动躺着,闭着过分好看的眉目,连呼吸都几不可闻。

每次送走村人,戚少商脸上的酒窝就会消失很久。

所以我总是故意不走,小心翼翼爬上床头,絮絮叨叨。

知音是什么,是朋友吗?

你说知音不是兄弟、不是朋友,那知音是什么。是仇人吗?

为什么大家没有知音,为什么你有。

你的知音真好看。嘴巴好看,鼻子好看,眼睛也好看...哇睫毛好长!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知音!

他真的还活着吗?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。

他睁开眼睛是什么样子的?


我虽然想让戚少商开心,却也记得拿手捂自己嘴巴,生怕说话声音太大惊到仙人。

戚少商总会拧着眉毛过来一把扲起我,转身就要往外走。

戚叔别丢我!我就跟惜朝哥哥说会儿话!一会儿就走!

我只在求他时才叫他叔叔,其他时候满口戚少商戚少商的乱喊。他倒从来不计较,由着我没大没小。

但这次似乎很生气,剑锋一样的眉毛都竖起来了。

哥哥?

直接丢我出去,一点不带客气的。


但是屋里的顾惜朝实在不能算是活着。

我有一次偷偷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,滑滑的,软软的...有温度。

人是暖的,但仍然不能算是活着。

我就摸了那一次,都差点被戚少商摁着屁股一通狠揍。

他不准任何人碰他的知音,摸摸手指都不行。小孩也不行。

他一直不肯用别的词来称呼顾惜朝,执拗称他为知音。哪怕这个称呼大家都觉得尴尬而古怪,有年纪大点的想委婉的解释为兄弟,他也会认真否认。

他们不是兄弟,不是朋友。他们是知音。

谁都不知道戚少商在想什么。

他白天上山,晚上回家,夜里将上山所得放在各家门口,有时是难得的野味,有时是名贵的草药,有时只是一束开得正艳的花朵。

他也给自己留下一些东西,比如温暖的虎皮,锋利的狼牙,门口渐渐种满的火红杜鹃花。

他们的小屋常年药香,屋外的药渣越积越多。


一年一年过去。药香却越来越淡,新的药渣越倒越少。戚少商的脸色也随着药香的清淡,一日复一日的灰暗下去。

村里的人谈起他们,只剩摇头叹息。

我知道他不是找到灵药,而是已经找遍灵药。

那日戚少商没有上山,只清早从田边砍几棵水竹,拖回屋前一阵忙活。

我连牛都不去放,蹲在旁边看他剖竹劈篾,糊纸研墨。

他没空理我,也不说话,手上不停,面上一派平和。

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他良久,他终于舍得不轻不重的踢我一脚,抽走被我压着的竹篾。

中午阿娘传饭,我跑回去吃了些,顺便给他带了一碗。再来时,屋外已经排好几个火红的灯笼。

上面写的有字,我大字不识,只觉他的字果然和人一样,不拘形式,遒劲洒脱。

屋里有人说话,声音压得低低的。

我做惯了偷听,轻车熟路自捂口鼻,连呼吸声都不敢漏。

探头觑见戚少商又是伏在床头,将顾惜朝的手松松握住,轻轻摩挲。他面上其实有浅浅笑意,虽然声音听着像在哭。

五年了。惜朝。

你明明最该害我,最该杀我,却为我而死,受尽折磨。

你可知,当我从无情口中得知,你设计将我逼走,却是替我受过。

跗骨之毒,万蚁蚀肉,痛彻肺腑。

你到死都不提见我。

到死那一刻,才颤抖着手指,划我的名。

你...


你就是这样的性子,总爱这般不死不悔,于己于人不留半点余地。

明明中毒至深,八脉俱废,不能说,不能动。

我总在想,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讲,但是我不在身边,你看不到我,索性不讲了。

我不敢去想,你做了多大努力,才能承受毒噬,动一动手指。

是不是这未尽的商字,耗去你最后聚起的气力。

你当时是恨我,是爱我,是到死也后悔没能杀了我,还是只想让他们唤我回来,再看一看我...

...你痛煞了我...


今日说了好多话。更多的话本该早些对你说。

我从小孤苦伶仃,浪迹天涯,多年来敢想敢拼历尽艰辛,最后才有一番作为。

我从不怕输,哪怕当年被你追的家破人亡,走投无路,也不曾气馁。

可,今次...

今次...

我实在是个拿得起,却放不下的人...对红泪如此,对你更是。

你让我看清人间苦楚,也让我体会知音如蜜,便如那箱子燕,鳝尾刀,我早已为你神魂颠倒,尽淬血肉,无法回头。

你是混世魔头,自有你的天真莽撞,冷血贪婪,你活着就是来纠缠我的,死也是要带我下去的。

你已害我至此,莫妄想就此撒手,一走了之,好放我去天下之大,纵横捭阖。

如今即便是上天入地,寻十颗百颗续命石,造千盏万盏引魂灯,我也绝不放手。

我不会放你走,你大可死了这条心!


戚少商的声音,渐渐囫囵不清。

屋里一番痛陈,到最后只剩唇齿流连间,辗转反复的绝不放你走。

戚少商说这些话的样子,和他对床上人正在做的事,实在看得我心惊肉跳。

心里颇为忿忿,你看你看,惜朝哥哥明明就是他的媳妇!

一气之下跑回家,娘见我满满一碗薯米原封不动揣回来,很是讶异。

我虽然生气,但脑子还活络,下意识明白不能将今日所见为外人道。

爹娘也不行。

天将黑,那个小屋门口高高挑起一串燃起的灯笼,远远就能看见。

几簇艳红衬着夜色,像迷途中跳跃的冥火,生生燃出青黑的雾气。

我趴在院头盯着灯笼瞧,爹在墙下催我下去,娘在背后絮絮叨叨,说这天看着是要急雨,赶紧将院里晒干的的红苕收捡好。

我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,一颗心惴惴难安,直到睡前都不平静。

半梦半醒之间,耳边是骤紧的风暴,眼前是炸裂的雷光,我仿佛看到火红的灯笼在暴风雨中暝灭招摇,戚少商一身泥泞状若疯魔,试图挽救飘摇无靠的最后一点星火。

星火完全湮灭,戚少商双手捧着破碎的灯笼,呆呆凝望最后一丝青烟卷走余温,他的整个灵魂,仿佛也随着这丝消散的青烟化尽。

惶然无措、失魂落魄的戚少商,右手高高举起冰冷长剑,那剑势诡谲,分明是砍向他自己的!


啊!

我大叫坐起,一时间分不清噩梦现实,周遭是潮湿的黑夜,沉重的雷鸣,戚少商急切敲门的声音就这么突兀的传来。

阿桂嫂,阿桂嫂!

我听见爹娘起身开门,听见戚少商激动难抑,语无伦次。

嫂子,惜朝在咳,哈哈惜朝他,他咯血了!

哈哈惜朝咳了,求您快帮我去照看他,我现在要上山!

我要赶紧找一味药。要快,我要快些去找,我——

惜朝拜托你了!求求您——

我从未想过,会有人听见他人痛苦咳血,还能如此欣喜若狂。

大约对戚少商来说,即便是一声强忍痛苦的咳嗽,也好过年复一年纹丝不动,不声不响不死不活。

上天对他还算仁慈,他的知音终于算是个活人了。

上天又实在爱耍弄他,他刚刚燃起希望,就陷入更深的绝望。

我捂紧耳朵,不敢听那一声轰然巨响,更不敢听戚少商本来狂喜的声音,一瞬间变成灭顶绝望的嘶吼。

王阿婆的屋子太旧,终于承受不住暴烈的风雨,轰然垮塌。

这破漏的屋子狠狠摧毁戚少商的黎明。就在他自以为得见曙光的一刻。


对于这件事,戚少商接下来好多年,都深深自责。

他围着知音伏低讨饶的时候,说的最多的便是,对不起对不起,当时我实在不该只沉迷于救治你,却忘了先给咱家造一间稳固的房子。

要同你过日子,却不先有房,真是大错特错。

多亏当时顾惜朝已经恢复意识,在灾难来临之际,拼死撑起床板固于墙角,救了自己。

顾惜朝的求生意志,比村里年前打死的那头野狼都要强,咳血复苏之后很久很久,他的身体都好的奇慢,慢到几乎日日都不见起色,他却仍旧毫不客气的活了很多年。

顾惜朝稍微好些之后,是很爱讲话的。

他给我讲九现神龙的豪迈英姿,讲千里追杀的风发意气。

我摇摇头,偷偷告诉他:神龙真见不着,我所见识的戚少商,实在算不得是个英雄。

我细细给他描述九现神龙在一堆破迷残垣之中,疯狂刨取泥泞,试图在其中寻找知音的破落样,以及在角落发现昏死过去的顾惜朝时,他那又哭又笑手舞足蹈乱七八糟的臭德性。

翻来覆去,顾惜朝很爱听。


顾惜朝不能行动的日子,戚少商成了木匠,造一张又一张舒服的太妃椅,铺上收捡的无一成杂色的虎皮貂绒,放顾惜朝舒舒服服的躺上去。

顾惜朝能说话的日子,戚少商成了泥瓦匠,在顾惜朝的冷嘲热讽指指点点中,将他们那间小屋越修越大,院里甚至搭起了葡萄架。

顾惜朝渐渐好了,戚少商又做起了药材生意,隔三差五拉一车药石出山互市,换银钱和各种好酒好菜笔墨日用,满载而归。

顾惜朝更好一些之后,又莫名其妙患上了皮肤病:这病实在罕见,隔三差五,就会在脖颈连带胸脯前长出一连串的不明红斑,生动万分,艳丽无匹。

有次更是脚踝上都发了几枚,偏巧那日顾惜朝河边涤衣,挽起了裤脚,全叫一旁洗衣的妇人小姐们瞧了去,被红着脸取笑了许久。

自那以后,浣衣的就换成一脸莫测笑意的戚少商。

说来也怪,戚少商包治百病,却一直治不好这皮肤病,不论朝夕寒暑,这病不时发作,且发病那几日顾惜朝总伴有酸软之症,腿间姿势古古怪怪,走路颇不灵便的样子。

这病,随着顾惜朝身子愈来愈好,而愈演愈烈,间或几日软倒在床,也是有的。

我总担心是常年药石相伴余毒淤积,戚少商却摆摆手笑说,无妨,情毒而已。

竟全然不急。

戚少商不在家的空档,顾惜朝会慢慢下地,坐在马扎上收捡药材,吩咐我搬上架子晾晒,顺便非常不客气的,挑出戚少商弄错的品类,留作日后嬉落大侠的把柄。

戚大侠神功盖世,遍识百草,可惜实在不是做大夫的料,十个药材里能弄混半数。

因此,顾惜朝一直不肯认同是为他所救,认为能活下来全靠自己命硬。


他们家的药材实在是多。

顾惜朝昏睡那几年,曾有江湖游医深山寻药,误闯本村,经过小屋墙下,瞠目结舌。

那游医翻看药渣,捶胸顿足,直呼屋中人暴殄天物,拿名贵药材不当回事。

而听说这堆积如山的回生草依旧医不好屋里的人,游医怔忪良久,叹息不止。

是夜,便听游医对戚少商循循善诱:屋内人早赴黄泉,全靠珍稀药材强行吊命。

这遍地灵丹妙药,活死人肉白骨,可救多少沙场之兵良善之辈。千不该万不该,浪费在这样一个魔头身上。

你戚叔叔怎么答的?

见惜朝哥哥难得有兴致,我努力学着戚叔叔紧皱眉头,苦大仇深:

山河空念远,且惜眼前人。

这大约不是什么好话,因为惜朝哥哥听完怔忪良久,半日无话。

当然,隔日浣衣的又换成戚少商。

他笑的格外肆意。







评论(22)
热度(168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白桉 | Powered by LOFTER